英國物理學會主席基思·伯內特曾在謝菲爾德大學做了11年的校長。在任期間,他花費了巨大的精力去了解學者們“在做什么”“為什么要做”,并為他們發(fā)聲和爭取資源。
“讓學者感受到領導者對他們的尊重和欽佩非常重要。”伯內特說。
近日,這位72歲的物理學家在接受《中國科學報》專訪時,分享了曾經(jīng)的治校感悟,還講述了自己從“小礦村”平民,逆襲考入牛津大學的故事。他反對大學只為“精英”服務,倡導大學服務大眾,“否則大學將會逐漸脫離社會”。
基思·伯內特:教育可不是訓練學生“不出錯”
《中國科學報》:一些考入牛津大學的學生有著看似完美的教育經(jīng)歷以及豐富的資源。你的童年和成長環(huán)境是否如此?
基思·伯內特:我出生于英國南威爾士的礦區(qū),父親在一家小公司做工業(yè)陶瓷。我成長的環(huán)境中沒有科學家,更不知道科研是什么。
上世紀60年代,人類實現(xiàn)了首次登月。所以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對火箭產(chǎn)生了興趣,還嘗試做火箭發(fā)動機。這很難,需要用到噴嘴和燃料的化學原理。我一邊翻書一邊琢磨,最后做出一個特別失敗的模型。
雖然失敗了,但正是這段經(jīng)歷讓我認識到“想法”“原理”和“技術”之間的聯(lián)系——要想造出一樣東西,就需要自己搞懂背后的原理。
《中國科學報》:你在牛津大學度過了本科到博士的8年時光。你是如何適應大學快節(jié)奏的?
基思·伯內特:牛津大學的節(jié)奏很快,與高中的學習強度完全不同。剛讀本科時,我費了很大勁才適應。
那時(上世紀70年代),牛津大學流行一種很“push”的教學方式:給本科生一個從沒學過的主題,要求在兩周內自學并寫一篇論文,而且沒有任何框架或指導。之后,學生要帶著論文去老師辦公室,接受“拷問”。
這種教學方式讓學生很有壓力。但它很鍛煉人,所以我在本科階段就學會了獨立,不依賴他人指導。這為日后做科研也打下了基礎。
博士階段,壓力就沒那么大了,做實驗讓我樂在其中。我成為了一個動手能力強、務實的人。最后一年,我最大的困惑是“這個課題足夠重要嗎”“它真正值得發(fā)表嗎”這類問題。
《中國科學報》:在牛津大學學習期間,你如何看待失???
基思·伯內特:我有時候也會失敗,但這不就是學習的一部分嗎?
教育可不是訓練學生“不出錯”。做科研時,你會發(fā)現(xiàn),失敗才是常態(tài)。只做自己能掌控的事,對人生并沒有太大幫助。
我上學時,導師會因為我說錯話而哈哈大笑,現(xiàn)在學生說錯了,導師不會這樣,可能只是說些否定的話。但以前的氛圍不是更開放、更具有探索性嗎?就像你和同事之間交流,有對有錯,彼此互動。
現(xiàn)在年輕人面臨的問題是,他們被推著走,系統(tǒng)性地完成一切。他們認為教育是按部就班的,對自己的期待也是刻板的。
做校長,要用“人心換人心”
《中國科學報》:你在54歲時成為謝菲爾德大學校長,此前曾是牛津大學教授、物理系主任。你覺得校長的職務跟其他職務相比有什么區(qū)別?
基思·伯內特:我很喜歡校長的工作,因為我對學術研究的興趣非常多元化。無論英語、文學、語言,還是計算機等,我都有強烈的學習熱情。
我認為,讓學者感受到領導者對他們的尊重和欽佩非常重要。校長必須為學者發(fā)聲,告訴外界這些研究的重要性。這并不難,而且我也擅長發(fā)掘這些。
擔任校長是一件很美妙的事,我是在做代表全校學者的工作。當學者們面臨經(jīng)費緊張、招不到合適學生等困境時,我能幫助他們。同樣,大家也給了我很大的支持和認同,我還結識了各個領域的優(yōu)秀學者,至今仍有往來。
當然,這意味著我無法像過去那樣專注于自己的研究,只是偶爾帶一兩個學生。但我必須真正承擔起管理大學的重任。
《中國科學報》:擔任校長期間,你是如何平衡學校資源、保障學術自由的?
基思·伯內特:虛偽的人,會裝作自己能夠保護學術界免受各種雜事的影響。但是真正的“學術自由”根本不存在,只是個理想中的概念。只有在金錢和權力獨立的情況下,學術自由才能真正實現(xiàn)。學術總是存在于有錢、有權的地方。不過,你可以向學術自由的理想靠近。
作為校長,你有責任花大量時間去了解學者在做什么,為什么做這些,并且向外界去爭取資源。
我無法向每位學者保證有充足的資金或絕對的自由,但我會努力去理解他們所做的事。所以,他們從不會在資源上抱怨管理者,反而非常尊重真正愿意了解他們研究并能做出正確決定的管理者。學者們不喜歡那些假裝關心大家的管理者。
《中國科學報》:你覺得什么樣的大學校長,會得到學者們的支持和認同?
基思·伯內特:如果你對學術沒有真正的敬畏之心,恐怕很難勝任校長。當今世界可以用收入、金錢、價格來衡量大多事物,一切都被明碼標價,但你有多看重學者們的工作,以及他們拼命研究的東西呢?
如果學者們覺得你把大家的利益放在心上,他們就會跟你走。如果覺得你是在操縱大家,或者只是為了自己的政績,就不會得到民心。
最重要的是,學者們是否相信,你是在為他們的最大利益而工作,并尊重大家。當你做到這一點時,就會得到真正的支持。在大學處于困難局面時,教職員工也愿意站在你的身邊,支持你。
這是一種人心換人心。
《中國科學報》:你怎么看待當下大學對教師們的評估方式?
基思·伯內特:過量的評估,是對教師教學的干擾。學生們花錢接受教育,他們有權評估教師。但當政府想要建立一個系統(tǒng)來確保學生獲得特定的結果時,情況就變得復雜了。
好的一面是,可以檢查課程是否合理,保證質量。但這種做法很容易做過頭,反而限制了教師們的創(chuàng)造性。
只有給教師足夠的自由決定權,他們才能樂于教學。
基思·伯內特: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“大學”不適用了
《中國科學報》:你怎么看待大學與社會之間的關系?
基思·伯內特:大學最本質的使命是服務公眾,造福社會。
我特別關注那些50%沒有上大學的年輕人——他們是誰?大學是否應該為他們提供幫助?
在謝菲爾德大學,我們創(chuàng)辦了一個“學徒中心”,每年培訓250名本地年輕人,讓他們在這里接受培訓。這樣一來,大學除了培養(yǎng)本科生和博士生,也能系統(tǒng)性地培訓技術人員和應用型人才。
所以,當你去問一個謝菲爾德本地人:“你覺得大學對社會有貢獻嗎?”他們會說:“我家孩子在那兒找到好工作了!”這才是真正的認同。
在美國,人們對高等教育和科學的信任正在下降。人們逐漸認為大學只是在為自己謀利,而不是服務公眾。
我們需要強化的理念是:大學不應成為高高在上的象牙塔,而應是和產(chǎn)業(yè)合作、與年輕人成長息息相關的空間。沒有上大學的人,不代表學習能力差,只是起點不同,只要提供合適的環(huán)境和教學,他們一樣可以掌握技術知識。
《中國科學報》:當下,人們可以通過飛速發(fā)展的人工智能獲得知識和信息。你認為,未來還需要大學嗎?
基思·伯內特:人工智能已經(jīng)可以取代大學的一部分功能。美國大學里的助教,就可以把批改作業(yè)的工作交給AI來做。
我甚至設想,未來會出現(xiàn)一個“新人種”——人類與AI的融合體,其能力遠超單一的人或機器,成為一種全新的生命體。
人機融合的場景,正如菲利普·普爾曼在小說《黑暗物質》里描繪的那樣,每個人都有一個永不分離的“守護靈”。未來AI也會如此——它隨時“站在你的肩膀上”,你甚至可以通過腦機接口,用意念和它交流。
到那時,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“大學”還適用嗎?大概不會。我們可能會進入“元技能”(meta-skills)學習時代。
想象一下,“人機融合”后的我們學習理論物理——AI已經(jīng)幫你掌握了所有公式,你接下來要思考:如何在不同場景中應用這些公式?怎樣創(chuàng)造新的知識?
我們的學習方式、表達路徑、知識體系,都會被徹底重塑。
最近我在學習數(shù)論知識,經(jīng)常使用AI作為學習助手。它的答案有時候并不準確,我就自己去驗證、推導,像是在和它“過招”。
只有不斷保持學習的勢頭,和AI共同進步,才能立于不敗之地。
《中國科學報》:自2023年10月起,你擔任英國物理學會(IOP)主席。任內推行了哪些舉措?
基思·伯內特:第一,圍繞前沿技能設計課程體系,如量子技術、綠色科技和人工智能,和高校物理系以及其他機構合作,推動落地。
第二,加強高校與產(chǎn)業(yè)界的聯(lián)系,幫助高校了解行業(yè)的真正需求。
第三,為本科生、博士生等建立物理社群,提供學術資源和發(fā)展機遇。
物理領域的女性比例一直偏低,我們也在想辦法改善。
我們還希望讓物理變得更親民、更容易接近。很多人覺得物理“太難了”,我們想改變這種刻板印象,讓更多人愿意接觸物理、愛上物理。
